第十五章重蹈覆辙

    已经下课了。人潮已经散了。吴桐起身去教室拎了书包,慢慢走着回他的住处。晚上,吴桐一般是不骑自行车的。他有时候下了课就走,有时候学到熄灯才走。晚上走着回住处,就相当于早晨出早。走读的学生不用出早操,但如果住在学校的公寓楼里,不管你是高几,早晨都要出来跑步的。吴桐觉得晚上走路有一种轻飘飘的快感,不累,松散,清爽,不用分神顾及街道上的车辆,很受用的感觉。尤其现在,春节时候缠在行道树上的一串串喇叭形的彩灯还没来得及摘掉,灯光此起彼伏着,伴着风,能让人产生置身于梦幻般的神话的错觉。然而,今天,主干道上的两排彩灯手拉手跳跃出的一圈圈暗红色的晕陪伴着吴桐时,他的心却像映在地面上的光圈样孤寂着,绝望着。及至走到了拐角处的电动车商行。听说,这里的电动车卖的不错。老板赚了钱,把商行搬迁到更加繁华的人民路了。这座历经衰荣的三层楼房就又一次像一座巨大的坟墓般寂寂无声了。电动车搬走了,但电动车商行的幌子还留着。在一楼和二楼的衔接处,支出来一个长方形的架子,架子握紧了写着“电动车商行”的铁制广告牌。也许是这个冬天风特别大的原因,本来就有些松散的架子似乎越来越抓不紧广告牌了。广告牌的一多半已经挣脱了铁架子的手。铁制品与铁制品之间的撞击声咣当着,摇曳着,顶着风叫骂着。已经脱落的广告牌倾斜下来,仿佛张了大口,想要将风和黑夜一起吞进肚子里。

    吴桐听着广告牌“哐哐哐”的怒吼,心里突然横出一丝快意和血腥来。他冷冷地看着广告牌发出一声冷冷的怪笑。然后,将书包从右肩上卸下来,拎在手里,一阵狂跑。他回到住处,放了书包,取了一件厚实的外套,又一路狂奔回来。他双手握着拳头,心狠了,身上的肌肉咯吱咯吱响着。他一咬牙,走到“哐哐哐”的声音里,坐下来。

    吴桐不知道他是不是适合现在的学习,但是,他不想再问下去了。他要了结这个问题。让上帝和命运了结这个问题。他耳朵里充斥着“哐哐哐”生锈般钝重的声音,抬头看了看广告牌想要吞没一切的大嘴巴,把外套披在身上,躺下了。

    如果上帝命令风把广告牌撕扯下来,如果这个夜晚他伤了,或者很不幸,他被砸死了,那么,他就去否定他现在的生活,不惜一切代价(死,也是代价的一种吧)。如果上帝很忙,忘记了给风传达命令,广告牌还被铁架子擒着,他相安无事,他毫发未损,那么,他将继续他现在的生活,不惜一切代价(死,还是一种代价吧)。

    让上帝和命运做这个他做不了的决定。让决定在今天晚上,被决定。

    上帝会是一个称职的决策者吗?他的决策会有偏差吗?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保佑上帝吧。

    阿门!真主安拉,也保佑上帝吧。

    高考倒计时牌上只剩下两位数了。两位数的生活里,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闭上眼睛,一天中只剩下两个沉闷的镜头。教室外静静伫立的阳光和教室外静静伫立的黑夜。春天的太阳在教学楼上一竿一竿地抬高又一丈一丈地跌落。凉爽的黑夜在教学楼外一抹一抹地加深又一股一股地渗匀。黑夜就是一块黑板。白昼就是一只粉笔。老师用粉笔将字迹涂满黑板,又用板擦将所有的白色痕迹擦掉。黑白就这样在无声中完成一次次的更替和重复,重复和更替。吴桐的内心仿佛一潭死水,在黑白转变中脱离时间。时间其实是一种藩篱,吴桐打开篱笆的门,从时间的老家出走。以为门打开了,他能够逃离枷锁,快乐自由。门的确打开了,而且,他也成地迈出了门。只是,开门,出门,以及出门后的犹豫和行走,这一整套的漫长过程里,无时无刻,他都没有忘记他是在离家的路上,他的心以家为参照物,记挂着家,但,殊不知,这也是一种藩篱,这也是烙在心上的印记,这也是被困守的形式。心如发了臭的死水,不起波澜,时间的眼睛看不到死水的起伏,但是,时间的鼻子闻到了死水的恶臭。

    时间来了。

    汤米和吴桐一起在学校外面的餐馆里吃了晚饭。

    “不去晚自修了。”汤米说。

    “为什么?”吴桐看了看汤米。

    “我说不去就不去,废什么话啊。”汤米狡黠地笑了。

    “那您老人家说去哪,呀?”

    “跟着大人走就是了。小孩子问那么多干什么,呀!”

    “那你把我拐走了怎么办,呀?”

    “你这样的小孩又调皮又不听话,谁拐你,呀!”

    “呀呀呀,到底去哪,呀?”

    “不许再’呀‘了,再’呀‘,让你今天晚上做上十套理综试题,气死你。”

    已经离学校很远了,汤米牵了吴桐的手,使劲捏了一下。

    晚风习习,灯火潺潺,世俗的热闹气汩汩地流淌在大街小巷。好久没有闻到这样的气息了。已经吃腻了的曾经闻到就想吐的刘家包子的味道随了晚风一阵一阵地飘过来,鼻子抽了两下,竟然没感到什么不适。街道上的车辆少了,没了尖声怪气的喇叭叫。道路舒缓下来,像一位风尘仆仆的老者,和蔼了,平易近人了。久违了的一点点似曾相识的温暖像隔世的诺言般扑闪起一丝丝的熨帖。道路两旁的商铺和居所里的灯光透过窗户青幽幽地漫洒开来,漫洒进吴桐的内心,将那一丝丝的熨帖缝补了,缀成花,穿成案,摇摇摆摆成了花店里散发着浓郁清香的百合和玫瑰。穿成案,摇摇摆摆成了花店里散发着浓郁清香的百合和玫瑰。

    汤米牵了吴桐的手,转了几条街,一停一拐,钻进一个泛着蓝光的小旅馆。

    “开一间双人房。”汤米无知无畏的声音。

    老板四五十岁,戴着眼镜,胖胖的,抬起头来,看了看汤米和吴桐,心照不宣似的,一句话也没说,什么也没问,连登记也没做,收了钱,递给吴桐一把钥匙。他用右手扶了扶眼镜,又用右手食指指了指钥匙上贴的房间号,眼睛看着吴桐,示意吴桐往下看,手指就又在钥匙上点了几下。吴桐明白了,点了点头。老板目送着吴桐和汤米走上楼去,张了嘴巴,半晌儿,又低下头去。

    吴桐开了房间的门。两个人进来。汤米开了灯,又把门关上。房间阴暗狭窄,除了一张床,一台电视和一个简易的洗手间外,就没有什么了。

    汤米将叠成块的被子推到墙边。两个人脱了鞋子,并排躺在床上。

    吴桐的心鼓胀着,乱了节奏。血液没了方向样,颤颤地晃来晃去。自从一脚踩进旅馆的蓝光里,吴桐的全身就不自在起来。街道上的世俗气灌进蓝盈盈的旅店里,似乎滥了,腥了,刺鼻了。登记处四五十岁的老板脸如门板样,没有表情。眼镜里的光眨眨的,动作熟练,程序般机械。抬头前和低头后的老板,僵在蓝光里,像趴在门前的一条无精打采的狗,对眼前的光晕和灯火失却了辨别和同情。

    吴桐和汤米斜躺着,脸对着脸。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吴桐皱了皱眉:“今天--?”

    “想想。”汤米伸出右手拧了拧吴桐的耳垂。

    “要不是你生日,今天有什么特别的。”吴桐翻转了舌头,半张着嘴,睁大了眼睛看汤米。

    “你给我再想想,两年前的今天--”汤米右眼闭了,左眼瞪着。

    吴桐扑哧一声笑了。

    “我们认识两年了。”汤米翻转了身,平躺了,眼睛朝房顶盯着,仿佛在跟天花板说话。

    “哦,我吻你两年了。”

    “呵呵,你这是个病句,什么叫吻你两年了,搞笑吧你。”

    “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就不怕出什么意外?”吴桐突然撑起半个身子看着汤米笑。

    “你敢?”汤米用食指按了一下吴桐的眉头。

    “我要是控制不住怎么办呢,我下面都硬了。”

    汤米收了笑直直看着吴桐。

    “今天晚上,你陪我睡,但,不许你做那事,我不喜欢。”

    “那我要硬上呢?”

    “那我也没办法。不过,我说了,我不喜欢。我要等到结了婚,所以,现在不行。你就等着娶我吧。”

    “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呀。”

    “不许你那么说。”

    “好好,不这样说。只要你不愿意,我就是把自己阉了,也不碰你,行了吧?”

    “谁要你当太监了。当太监了,以后我嫁给谁啊。”

    吴桐低头吻住了汤米说话的嘴。汤米闭了眼。吴桐抚摸着汤米的长头发,两个人抱着吻着,又从时间的家里出走。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痉挛的感觉。一环扣一环的电磁波从吴桐的身体深处辐射出来,立体的,空间的,每一个方向都难以把持地震动着。身体里的能量像招了电击般,粉碎了,顺着某一管道流走了,消遁了。吴桐千辛万苦地蓄了点力量,伸手堵住了管道的出口。顿时,轰轰隆隆的惊涛骇浪骤然腾起,上下翻飞,左右涤荡。手掌像受了石头千年的重压,僵了,硬了,眼看着粉碎成一片血肉模糊了。

    “不要。”汤米叫了一声,推了推吴桐。

    吴桐眨了眨眼睛,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右手已经贴在了汤米滚烫如开水的腹部。他的右手被烫伤了。仿佛皮肉上已经冒出了焦糊的烟。吴桐拖着已经被蒸烤地变了颜色的右手一路向上,终于碰到了汤米娇小温润的乳房。他犹豫了一下,像纵身赴死般,将手伸了过去。他的手撬开了她的胸罩,仿佛一块烧红的炭块一下子淹没进冷水里,波纹轻轻荡了一下,又风平浪静了,一股青烟缭绕如雾,很快淡去。他的手盖住了她的乳房,没有动,沉入水底的炭块被一片寂静神秘的黑暗包围了,猩红的热浪扩散开,与黑暗融为一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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