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三天,有人在雪窝里光脚倒行。 脚印踩在雪上,轻浅、纤秀,穿过被大雪覆盖的草原,向北去了。 尔朱叉罗以为是逃跑的女奴,策马沿足迹追去。那年,他只有二十岁,长着一双猫也似的蓝眼睛,那蓝色,淡得像滹沱河三月的河水。 在结了冰的滹沱河边,他找到了那个女人。她一丝不挂,用警惕的眼神看着尔朱叉罗,一步步后退,靠在了河边那棵柳树上。 尔朱叉罗熟悉那棵柳树,小时候,他和他的哥哥尔朱菩提,还有他的弟弟尔朱文殊,喜欢在这柳树下用鱼叉叉鱼。滹沱河是如此的清澈,人们可以一眼看到河底,即便是结了冰,透过数尺厚的冰面,仍可以看到鱼在河水里潜游,在一些异常晴朗的日子,鱼甚至会游着游着就游出水面,在阳光里飞翔,直到它们发现了这一点,才在惊诧中落下,在河面上砸出一圈圈的涟漪。 “跟我回去!”尔朱叉罗向女人伸出手。女人似乎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仍是紧紧地靠着柳树。柳树的叶子早已落尽,但是,尔朱叉罗看到,在女人靠上去之后,嫩黄的柳芽从枝上迸了出来。 尔朱叉罗跳下马,向女人靠近,说:“跟我回去,我要你!”女人龇着雪白的牙齿,像母兽一样尖叫。尔朱叉罗笑了笑,他觉得他的心好像被一根细绳紧紧勒住了,他的胸膛里像塞满了沙,又重、又闷。 他一把抓住女人的手。女人使劲把手往回拉,似乎她并不是想把手挣出来,而只是想把尔朱叉罗拉得更近。尔朱叉罗嗅到女人身上淡淡的草香,仿佛她刚在春天的草原上打了个滚回来。尔朱叉罗觉得自己的骨头里充满了泡沫,他觉得自己就要飞起来了,他觉得自己真的飞起来了。 女人突然一低头,咬在了尔朱叉罗的手背上。尔朱叉罗一动也不动,任她狠狠地咬着,血流出来,洇红了女人的双唇。“跟我回去。”尔朱叉罗说。 女人慢慢松了嘴,略有些惊讶地看着尔朱叉罗,眼里的惊恐与愤怒渐渐散去,手上的力道也渐渐消失,忽然,她的身子一软,倒在了雪地上。尔朱叉罗看到她的背上有一个伤口,有淡绿的微光从伤口里透出来,他跪下抱起女人,他看到女人的血是白色的,是的,白色的血,从伤口里汩汩涌出,如同牛乳。 尔朱叉罗叫她柳芽。 尔朱叉罗娶她为妻。 尔朱叉罗的父亲,契胡人的首领尔朱荣为他们搭起华美的青庐,但柳芽并不喜欢,后来他们还是在蓝天之下、白雪之上举行了婚礼。随着柳芽的到来,春天提前来到了秀容川。雪在一夜之间全化了,滹沱河的河水涨了起来,一直淹到柳树的根部。冰冷的河水在夜里淹没了一些住在河边的契胡人的毡帐,他们先是惊诧莫名,跟着又欢呼雀跃。几天之后,河水退了,草从湿漉漉的黑土中长出,它们长得如此之快,不论白天还是黑夜,契胡人都能听到它们疯狂生长的“沙沙”声。羊圈里的土地头天晚上还是光秃秃的一片,可是第二天醒来,就已经变得绿油油的,高高的、厚厚的、缎子一样的青草甚至能把小羊羔托在上面。此后的几年里,春天再也没有离开过秀容川。契胡人不再骑马,他们发明了一种用牛皮制成的滑板,在青草上滑行。秀容川的青草是如此之肥美、如此之厚实,以至于连马匹都只能浮在上面,无法行动,不过它们也不需要太多的行动,被它们吃得陷下去的草地,第二天清晨,就会长成原来的模样。尔朱荣认为这样下去契胡人只会变得越来越懒,于是把男人和马群带到圣山的山麓之下,那里的草没有那么厚,还能够让马儿奔跑。很早以前,契胡人就在圣山之下挖出了铁矿,尔朱荣分出一些男人锻造武器和铠甲,其余的男人则随着他去狩猎。他们追逐和猎杀野牛群、围捕野狼、伏击虎豹……尔朱荣把他们训练成一群嗜血的武士,他们叫嚣着掠过北方的草原,袭击柔然人的部落,抢夺他们的牲畜和女人,杀死他们的男人,并把被杀者的皮制成雪白的旗帜,插在马背上,带着它到处奔跑。留在滹沱河边的契胡女人们,不知道仅仅几年的时间,她们的丈夫就已经由朴实的牧人,变成了血腥的杀戮者。当她们的丈夫张着人皮的旗帜,从圣山下回到滹沱河边的时候,女人们以为那些旗帜是用最好的羊皮制成的,她们从她们的丈夫那里要来这些“羊皮”,并把它制成袍子,穿在她们的孩子身上。 契胡人的历史,可以一直追溯到五百年前的羯族。这个小小的游牧部族,被柔然人驱赶,被鲜卑人奴役,他们的女人被掠夺,他们的男人被残杀,他们从未拥有过自己的牧场,只能日复一日地,在草原上流浪。他们的祖先的灵魂也跟着他们在草原上流浪,因为,即便是在阴间,契胡人也一样地被驱赶、被奴役、被掠夺、被残杀。在并不久远的过去,这个小小的部族的生者与死者是生活在一起的,而死者比生者要多得多,于是便出现了这样的情形:在几千个生者之后,几万、十几万个死者吵吵嚷嚷地、争先恐后地,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毫无目的地漫游。一直到尔朱荣的高祖尔朱羽健时,契胡人才因为帮助鲜卑人征服了晋阳,获得了秀容川的三百里草原,得以过上略为安定的生活。而那些浪荡了几个世纪的鬼魂,也才得以在秀容川北部的圣山定居下来。 尔朱荣十岁时,与他的父亲尔朱新兴一起登上圣山。在那泓蓝色的圣湖边,尔朱荣听到了震天动地的鼓声。他看到在湖水上,在森林里,在天空中……无数的鬼魂在敲着鼓、在跳跃、在舞蹈、在欢呼、在哭泣……尔朱新兴朝着圣湖跪下,眼里流出了鲜血,他的嗓子里似乎有火在烧,他说:“祖宗传下一句话,谁在圣湖边听到了鼓声,谁就是复仇者,鲜血将因他而在大地上流淌,连石头也要漂起!” 尔朱荣深信自己就是那个复仇者。虽然因为柳芽的到来,秀容川已经变成了整个北方最富庶的地区,但在契胡人的心中,仇恨并未因此而泯灭,他们只是把仇恨埋在了灵魂的最深处,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将拿起武器,去驱赶、去奴役、去掠夺、去残杀那些曾经驱赶、奴役、掠夺和残杀过他们的人。 那一年的春天,传来了鲜卑族皇帝驾崩的消息。三月,尔朱荣集结了一万骑兵,南下洛阳。契胡人带着复杂的心情上路:一方面,他们是去复仇的;另一方面,他们又是去朝圣的——不是去朝见那个已经死去的鲜卑族皇帝,而是去朝觐那个仿佛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伟大的都城洛阳。 尔朱荣让柳芽和尔朱叉罗同乘一骑,一起南下。既然柳芽曾经给秀容川带来富庶,那么,尔朱荣也希望她能给此次战争带来胜利。 柳芽终于学会了说话,虽然仍不能说太长的句子。尔朱叉罗带着柳芽,踩着牛皮制成的滑板,在秀容川的草原上滑行。柳芽跟着尔朱叉罗说出每一座山峰、每一条河流、每一棵树木、每一片草原的名称。那些词语因为被柳芽说出而具有了某种原本是物质才有的属性:有些词语变得像钻石一样明亮,有些词语则带上了青草的香味,有些词语一被说出就会破碎而散入风中,有些词语变得坚硬而沉默,像一块深埋于土中的青石……渐渐地,柳芽能够说出一些简短的句子,于是契胡人的孩子们常常在黄昏时看到许多词语的精灵排成队列,在草原之上奔跑、舞蹈和飞翔,孩子们追逐着这些精灵——它们的身躯晶莹剔透,像风一样无法把握,孩子们总是在一阵狂喜之后,才发现自己所捉到的不过是一场空虚。大人们看不到这些精灵,他们总是把孩子们激动的诉说当成他们的无休无止的幻想的一部分,这草原是如此的静谧、和谐,孩子们很容易地就会沉入幻想之中,或者不如说,整个草原都不过是一个美丽的幻想。 柳芽一直无法真正地习惯人的生活,最开始的时候,她甚至不愿意穿衣服。虽然明知道她是尔朱叉罗的老婆,但契胡的男人们仍然忍不住地要沉迷于她美丽的裸体而不能自拔,契胡的女人们因此而妒嫉、恼怒,但她们知道这并不能怪她们的男人,于是她们对尔朱荣说,如果柳芽一直像现在这样一丝不挂地到处乱跑,那么契胡人都要饿死,因为男人们都被她吸引过去而忘了干活了。尔朱荣自己也正被这个问题所困扰,他对尔朱叉罗说,柳芽必须穿衣服。被幸福弄得晕头转向的尔朱叉罗直到此刻才发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但柳芽穿不惯契胡人的衣服,这些衣服的料子太粗糙,会磨坏她的皮肤,尔朱荣不得不从南朝买来最好的丝绸,这些丝绸是如此的轻柔,披在身上什么也感觉不到,柳芽在这些绸布上捅出三个大洞,从头上往下一套,两手伸出来,就算是穿上了衣裳。实际上她这样的打扮比赤身裸体还更诱惑男人,幸好这时尔朱荣把契胡的男人们都带去圣山了,于是,没有人再逼着柳芽穿上更多的衣服了,但柳芽也没有把衣服脱下,她已经渐渐地习惯。日复一日地,她赤着双脚,穿着简单的罩衫,在秀容川里游荡,弯腰捋下一茎茎青草,放入嘴中咀嚼,直到嘴角变得碧绿;她默默地期待着尔朱叉罗从圣山回来的日子,孤独和甜蜜缠绕着她,在她心中,世界缩小为一方只能容纳两个人的华美墓穴,这两个人,一个,是柳芽自己,另一个,便是尔朱叉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