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和尚5

    无念再没闭眼。他担心自己睡过去,而母鹿在自己睡着的时候来了。幸好他昨天享受了一场深沉的睡眠,所以这一夜他没有丝毫的睡意。他必须保持清醒,好在母鹿的蹄声响起的一刹那出声提醒它,让它跑掉。他知道如果让这个逃跑的老兵看到母鹿,他决不会放过它。

    逃兵已经靠着石壁睡着了,显然他常常这样靠着睡觉,所以并没有显出丝毫的不适,他打着低沉的呼噜,嘴角流着涎水,即便睡着了手仍紧紧地抓着刀柄,他的身体不时地,仿佛有谁在睡梦中鞭打着他。

    然而一个晚上都没有什么动静,母鹿并没有来,无念感到欣幸,但他的内心深处,隐隐地觉得,或许自己终究还是希望母鹿来的吧,如果母鹿一直不来,那自己又将如何呢?他不能想象自己之后的日子,也想象不出来。

    逃兵醒了,猛地跳起来,弓着身子四处张望了一阵,似乎他在睡梦中遭到了袭击,然后他清醒过来,放松了身体,拍了拍无念的头。

    “老子出去找吃的,叫你的佛菩萨保佑老子找到吃的,要不老子就只能吃你的肉了。”

    无念打了个颤。“怎……怎么吃?”

    “就这么吃。”

    “这么吃?”

    老兵突然发怒了,“啪”地一巴掌打过来。“老子告诉你怎么吃,一刀刀割下你的肉烤来吃,先吃大腿,大腿吃完了吃小腿肚子,再吃里脊和内脏,就这么吃,明白不?”

    无念不吭声了。

    老兵挎着刀走出山洞。

    这时候,无念突然希望母鹿能来了,好代替自己。

    “罪过呀!罪过!”

    他为自己罪恶的想法深深地忏悔,然而忏悔并不能缓解他的恐惧。“他不会直接就把我的肉割下来吃吧,那得生生痛死我。”无念又打了个颤。

    到中午时,逃兵走进山洞里。

    “娘的,老子守了半天,还真没有人来喂你这个和尚。”

    无念才知道原来他刚才根本就没有走。

    “和尚好能耐,饿了五天还没事,老子不行,这回老子真的出去找吃的了。”

    逃兵说完就走了。

    一个下午,逃兵不再出现。无念希望他已经离开了,或者被人抓住,又或者已经死在了外面,比如遇上了老虎,这山里有老虎,虽然不多,但面壁的师兄弟们有时也会遇到,幸运的是,寺里从来没有发生过和尚被叼走的事,大家一直都把这看成是佛的庇佑。

    黄昏时,逃兵终于回到了山洞,疲惫而饥饿,--他什么吃的都没有找到。他一走进山洞就拿刀柄敲打无念的石头僧衣。

    “干……干什么?”

    “干什么?老子饿了,把石头壳子敲开了好割你的肉。”

    无念的脸都吓白了,“你不是说真的吧?人肉怎么好吃的。”

    “老子又不是第一次吃,你们这些和尚,每天念经,什么事也不做,养得白白嫩嫩,正好吃。”

    无念开始挣扎。逃兵已经把他背上的石头敲掉了,正在敲他胸前的石头,无念一挣扎,其他地方的石头也掉落下来。老兵怕无念挣脱了,用刀背在无念后脑勺上敲了一下,无念一下昏过去了。

    无念醒来的时候,身上的石头已经全被敲碎,自己赤裸裸地躺在地上。老兵正在旁边敲着火石生火,--在无念被敲昏的这段时间,他已经出去找来了不少干树枝堆在那儿。

    无念挣了一下,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缚住了。

    天已经黑了,这是无念多少天以来,第一次不用拼命地向后仰头就能看见星星,然而他的命运似乎比被困在石头里更糟。

    逃兵没注意到无念已经醒过来了,还在专注地敲着火石。无念躺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隐隐听到了母鹿的蹄声,他犹豫了一会儿。逃兵并没有注意到洞外的声音。直到母鹿的头已经探进了山洞,无念才如同从梦中惊醒一般地大喊起来:“快跑呀!快跑!”

    母鹿也已经看到山洞里还有别人,转身就要跑走,但逃兵的动作像狼一样快,两步就跃上了母鹿的背,母鹿只挣了两下,颈项就已经被逃兵的刀抹开了,血喷出来,母鹿倒在山洞外,把逃兵压在了身下。

    母鹿很重,逃兵挣扎了很久,终于从母鹿的身体下钻出来,喘着粗气,这一次猎杀也把他累坏了。

    他走进山洞时,手中除了血淋淋的刀,还有长长的一条鹿肉。

    “和尚,你运气不错,这回我们有鹿肉吃了。”

    无念闻到鹿肉的血腥气息,他把眼闭上。他为自己那一刻的犹豫而羞惭,如果不是他的犹豫,母鹿将不会死。

    火生起来了。

    山洞的石壁被映得通红,逃兵的身影在石壁上随着火光而晃动。

    无念躺在地上,看着这晃动的黑影,恍惚起来,依稀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有一次随着师父到县城去化缘,在街边看到的皮影戏。

    才子佳人、王侯将相、妖魔鬼怪、神仙佛祖……到最后都不过是皮影人儿一只,演了无数情情爱爱、真真假假、打打杀杀、生生死死,到最后也不过都是一场空,皮影戏台一撤,留下的也不过是一片白地罢了。

    他这样想着,把自己眼前的处境全都忘了,直到正在火上烤的鹿肉滴下油来,在火里爆出“滋”的一响,他才回过神,山洞里已经飘满了鹿肉的香气,这样的肉香正是他以前常常欣羡而不敢尝试的。

    逃兵先割了一大块下来,插在刀尖上,送到嘴边,一咬就满嘴的油,“香!香!”他囫囵着说。

    无念冷冷地看着他。

    逃兵吃饱了,还剩了好大一块鹿肉,他拿刀尖插住了,送到无念嘴边。无念把头转过去。

    “不吃?”

    “和尚不吃肉。”

    “不吃也得吃。”逃兵发起火来,把肉往无念嘴里凑。

    无念只是闭着嘴,虽然被蹭得满脸的油。

    逃兵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逃兵像是想起了什么,“嘎嘎”地捧着肚子笑。

    逃兵终于止住了笑,指着外面的鹿,“和尚是这鹿在养……嘎嘎嘎……这鹿是和尚的妈,和尚吃鹿的奶。”

    无念只是不吭声。

    “我说和尚怎么在山上呆了五天还这么精神,原来……在吃这野鹿的奶……嘎嘎嘎……怪不得……和尚不吃鹿肉。”

    无念索性把眼睛都闭上了。

    逃兵笑了一阵,大约自己也觉得无聊。

    “和尚说说,这鹿为什么要来喂你?”他拿脚踢无念。

    无念被踢得受不了,闷声回一句:“不知道。”

    “和尚什么都不知道,念经有什么用。”

    无念又把眼睛闭上了。

    逃兵嘴里骂骂咧咧了一阵,就靠着石壁睡着了,手里仍是握着刀。

    无念还是醒着。他躺在地上,看着火渐渐地灭了,天渐渐地黑了,星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挂在了暗蓝的天幕上,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然后一弯红红的细细的下弦月滑进来,又滑出去。

    逃兵一直在睡着,打着沉重而悠长的呼噜,因为吃的很饱,他的睡眠深沉,然而他的身体仍在不时地着,像有谁在梦里不断地鞭打他。直到一只老虎像猫一样地走进来,拿舌头去舔逃兵的脸,逃兵才醒过来,他厉声尖叫,像孩子一样,然后虎叼起他,像叼起一个布娃娃,虎看了无念一眼,转身跑出山洞,再没有回来。

    无念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直到天朦朦地亮了,他确定山洞里确实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才慢慢地找了一块石头,磨起自己手上的布条--那是逃兵从自己裤子上撕下来了。手解脱出来了,他把脚上的束缚也解了,慢慢地活动着手足。他看了看山洞里的余灰,里面还有暗红的尚未灭尽的火。他走出山洞,母鹿的尸体已经不见了,连血迹也没有留下。他就这样赤着身体赤着脚走到山边边上,往下望,望见寺院果然已经被烧毁了,现在那里只剩一片黑色的灰烬。

    他没有停留,继续沿着山径向下走,在他的胯下晃荡着,让他感到很不自在。太阳还在山的背后,阳光烧着山的尖顶,使山尖变成赤红色,像被熔化了的金属。他感到清晨的风的凉意,水冷而清澈。他的脚踩在山径上,腐烂的落叶贴着他的脚底,像某种冰冷小兽的薄薄的皮,而枯枝和小石子儿则刺痛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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