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无念开始有记忆以来,寺院从来没有停止过晨钟,即便是一年前,山下的县城被流寇包围,寺院的大门外聚满了逃难的人群,晨钟也照常地敲响了,悠长、厚重而又洪亮的晨钟,在那个人心惶惶的清晨,平定了寺内僧众内心的惊慌,也给了寺外的难民们勇气和信心,即便这勇气和信心现在看来也不过是虚幻。 在此后的一年中,流寇和土匪不断地搔扰这座历史久远的县城,县城的城墙上常年都驻着守兵,县城的士绅们除了把家财和囤积的粮食拿出来供养守兵,也大量地向寺院供奉香火钱,以期能得到佛和菩萨的佑护。 无念不禁有些后悔,为什么自己要在这么一个多事的时候,来到这里面壁呢?然而这一年来也不乏来这里面壁的师兄弟,他们的情况都很顺利,况且自己目前所遇到的奇特困境与时局又能有什么关系呢?无念在心里苦笑着。 然而他也想不出自己遇到目前这样的困境的原因,他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和尚,虽无天赋,但却虔诚,自从受戒以来从未破过戒,虽然心里不免还是想过酒肉和女人,但即便只是想一想,他也总是觉得后悔和罪过,不断地诵经忏悔。或许是来自前世的因缘?然而凡人又岂可妄论因果,能看透一切,看清一切,那是佛菩萨才有的境界。 虽然如此,无念仍不免自怨自艾,在自怨自艾之后又不免后悔于自己的怨艾,于是又不免靠诵经来赎免自己的罪过。他就这样过了一个早上,其间不时地仿佛听到了脚步声,以为是寺院里来了人,然而最后也都不免发现原来是空欢喜一场。 饥饿正缓缓地折磨着他。对于饥饿他并不陌生,和尚原本就过午不食,而斋饭又很稀薄,所以无念也常常有深夜时被饿醒的时候,但那时的饥饿与现在相比并不算什么,那时不过是感到了腹中的空虚,口中发酸,至多还会有些恶心,吐出黄而酸的唾沫,而此时无念却觉得自己的胃已经缩成了拳,且又抽搐着,令他 痛得切肤彻骨。无念知道其实自己决没有自己所感受到的那般饥饿,是绝望加重了自己的饥饿感,晨钟的消失意味着寺了极大的变故,而自己所有的希望,此时都只能寄托在寺院里来人上,在这山的绝顶处,连猎户和药农都极少来,更不用说樵夫或是游人了。 然而渴意更让他痛苦,相比起这渴意,饥饿的痛苦倒仿佛已经是幸福,苦而灼热的火在他的喉咙和嘴里烈烈地烧着,嘴唇早已干得出血,舌头的舔舐只能更增其痛楚,无念总是下意识地想要用手去抓挠自己的喉咙,好把里面烧灼的火挖出来,但他的手只能无助地伸屈着手指,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绝望让无念的身体彻底地松垮下去,温热的尿液流淌出来,打湿了他的裆部,在尿液流出的一刻,他忍不住想低下头去喝它,但只是一低头,他就意识到自己是喝不到的。 于是他终于哭起来,没有眼泪,只是无望和无赖的干嚎,像极了一个失去父母的孩子。 第三天就这样在痛苦和绝望的等待中过去了,第四天的清晨,无念仍然没有盼到他所渴望的晨钟。 他在心里想象着师兄们撞击那口巨大铜钟的情景,铜钟嗡嗡地震动着,发出巨大而悠长的吼声,仿佛它是一个巨兽。然而它的吼声又与兽不同,兽的吼声中总不免有威严和恐吓的意味,比如狮吼和虎啸,而铜钟的吼声虽大,却是平和而稳重的,一下一下地撞在你的心上,于是心也跟着它的吼声一起跳动起来,慢慢地就变得平和了。 想象这场景似乎能稍稍缓解无念的饿与渴,但也只是暂时而已,很快这些切身的痛苦就把无念的想象压制下去,但他知道自己不能任由自己沉浸在痛苦之中,必须想办法转移自己的心神。 他去打量石壁上的字。虽然今天的清晨并没有阳光,只有半明半暗的熹微晨光,但却已经足以让无念看清那些字:“我闻法已,常独一静处,修不放逸。”这字究竟是哪一个师兄、师父或师祖刻的,已经没有人知道,往常来这里面壁的师兄弟们,自然也不免要看到这行字,但也并不在意,那时大家的心都在佛法上,在修行和禅定上,外物自然无法入其心,但此时无念却是正处于受、想、行、识的痛苦中,他想摆脱这痛苦,却又为心与外物所拘缚而无法摆脱,于是这刻在壁上的短短一行字,不免让他感到触动。 无念知道古时也有人以苦行来思惟佛法,此时自己所遭遇的困境,岂不正与苦行相似?若自己在这样的拘缚和痛苦中,依旧能进入禅定之中,依靠着对佛法的虔信和笃行,摆脱这拘缚与痛苦,那或许自己就能够在修行上有所进益吧? 他慢慢地放缓自己的呼吸,然而焦渴和饥饿的感觉更加地强烈起来,完全占据了他的神识,在这样的痛苦中,他只能勉强双手合十,默默地念着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他就这样默默地念着,他不敢念出声来,因为念出声来会牵动喉咙,这会让他感到疼痛,但他也不愿停下,因为除了念佛,他也不能再做什么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念了多久的佛,忽然间,他似乎听到了雷声,从他的身后传来,但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因为这时已经入秋,又怎么还会有雷声?但很快风就刮起来了,“飕飕”地响着,是夏天才有的狂风,松涛不再是缓缓起伏的了,而是像巨浪一般澎湃起来,“呼--呜--呼--呜”,雷从他身后很远的地方生出,初时微弱渺茫到近于无,但渐滚渐近,渐近渐响、渐重、渐急,当它滚动到无念的头顶上时,已经化为霹雳,随着闪电一起炸裂,无念只觉得有血从自己的丹田处升起,如潮水般涨起来,淹没了周身的每一神经,每一毛孔,使他完全遗忘了焦渴和饥饿,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大声念起佛来。 风停了,云低低地压在山头上,雷也不再鸣响,光线转暗,世界沉入寂静之中。无念知道这是大雨即将落下前的寂静。果然,几次呼吸之后,雨就狂暴而欢欣地落下了,湿润地痛击着山川、森林和大地,泥土、山石和树叶的气味升腾起来,混杂在一起,这是夏天才有的味道,也是无念最喜欢的气味。 无念的头以及背部的石头都被打湿了,他高仰起脸,张大了嘴,去迎那从天空中落下的雨水,然而他毕竟是坐在山洞之中,距离洞口虽近,却仍有一点距离,如人之背身坐于屋檐之下,所以虽然他拼命地把头往后仰去,但面对着这铺天盖地的瓢泼大雨,他仍不能喝到水。 然而似乎是果真有佛在护佑他,不久之后,雨水就顺着洞顶的罅隙渗了进来,并正好在无念的头顶处聚集、落下,起初只是久久的一滴,但很快就变成一道连绵不绝的细细水线,无念张嘴接住,雨水清甜中带着泥土的腥和石头的苦咸,但这对无念而言已经无异于甘,他尽情地喝了个饱。 雨下得并不久,但已经足够消去无念的渴意。虽然谁知道这是不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雷雨呢?谁又知道无念下一次能喝到水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无论如何,被石头困住的无念,此时是满足而欣悦的。 他终于再一次进入了禅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