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和尚1

    仅带着一壶水,无念来到面壁的地方--一个浅浅的山洞,距离寺院大约有两公里,说起来并不远,但因为山路崎岖,他走了足足有两个时辰。

    没有必要提及无念前来面壁的原因,这不重要,总之他带着一壶水来到了这里。穿着土黄的半旧僧衣,没戴帽子,脚穿麻鞋和布袜。现在是夏末秋初,夜里天也还不冷,甚至可以说还有一点点热,因为这里是山的绝顶处,常年受着日晒。

    从无念站着的地方望下去,可以看到一条崎岖蜿蜒的山径出没于松林间,山径通向半山腰的寺院,寺院大殿那刚刷了金的殿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进出的僧人和香客这时看起来就像蚂蚁一样渺小。松林到寺院就稀疏了,阔叶的树木茂盛起来,枫树、樟树、槐树都有。山下的县城此时已经隐在一片朦胧的白雾之中,白雾之下是苍黑的大地,一直平展展地延伸出去,仿佛能一直延伸到天的尽头。

    无念默默转身,走进浅浅的山洞,把水壶放在离自己一臂远的地方,然后面对着石壁盘腿坐下。他要在这里坐七天,所以他要尽快平定自己的思绪,放缓自己的呼吸,进入禅定的状态,然而又不能想着尽快,因为这件事你越想着快反倒越难快,对此他很有经验。他缓缓坐下,倾听山岚流动的声音,呼吸山顶干爽清洁的空气,白云出岫,清泉潺潺,山花盛放……一切都那么美好。

    他的思绪渐渐平静了,他眼前只有石壁,他可以看到石壁上的青苔,还有以前面壁的僧人刻在石壁上的经咒和佛陀,他微闭双眼,眼观鼻,鼻观心,他想大约黄昏就要降临了,果然,他的背和颈项感受到了黄昏的阳光,温热的、微茫的阳光,但这已无关紧要,他进入了禅定的状态,他不关心世界的流转变幻,他甚至都不关心他自己。

    从禅定来时已是午夜,他看见自己的淡淡影子,微仰起头,他看见一轮明月高悬于天。他想稍微动一动身子,因为身子坐得有些麻木了,但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动弹。

    除了头和手,身体的任何部位都动弹不得,他可以抬头,可以转头,也可以伸屈手指,转动手腕,但也仅此而已。他有些惊慌,因为此前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形。

    这一定是魔障吧?他想。他默默地念着经文,心内的惊慌渐渐地平定了,或许是菩萨来考验我?或许周围有什么鬼怪在戏弄我?一切终究是因果吧?一切皆来自于我自己的心。

    他确定了这一点,于是心里更安定了。如果不发生这样的一件奇怪的事情,那今天晚上真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呀!明月在他的身后缓缓地从中天滑落,秋虫瞿瞿鸣叫,没有风,空气中有微微的暖意仿佛春暮,松林默立不动,天地安静,如同涅槃。

    渐渐地,他重新进入禅定之中,他相信第二天一切都会变得正常。

    他从虚寂中回来时,天已微明,清晨的阳光从山的背后照过来,被山分割,又在他的身后聚拢。他听到寺院里敲响的钟声,想象着在一片清晨的光幕笼罩之下,僧众们正缓缓在寺院里行走,准备去做早课。然而除了转头向后去瞄上一眼,--其实这一眼也什么都看不到,--他不能做什么,因为他仍然是无法动弹的,他的内心有些失望。

    现在他可以仔细地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仍是正常的,但也只有手仍然是正常的,自己身体的其他部分,就他的观察来看,似乎都已经变成了石头。

    这太让他惊讶了,显然这就是他无法动弹的真正原因,不是因为坐太久麻木了,也不是因为有外物在或控制着他,而仅仅是因为他已经变成了石头。

    然而这在情理上是说不通的,因为如果他的身体--除了头和手--已经变成了石头,那么他又怎么可能还活着?他现在仍然能够呼吸,仍然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和肠胃的蠕动,这证明至少他的内脏仍是由血肉来组成的,因此准确地说,不能说他的身体已经变成了石头,他仍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然而又是什么原因使他从外表看起来已经变成石头了呢?

    唯一的原因只有一个:是他身上所穿的僧衣、僧袜和僧鞋变成了石头。正是这变成了石头的僧衣、僧袜和僧鞋困住了他,使他动弹不得。这不能用常理来解释,他回想自己所读过的经书,以及之前所经历和听闻的一切,其中并没有这样的先例,--人变成石头的故事有很多,比如那个盼望丈夫归来的女人,但仅仅是衣服变成了石头,而人却被困在了石头的衣服里,则是闻所未闻的。

    但现在如何解释这件事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才能脱身而出,至少,如果仅仅是衣服鞋袜变成了石头,那么他应该还有脱身的机会,因为他本身穿得就不多,而僧衣的布料也并不厚,只是普通的松江出产的棉布,因此由这棉布变成的石头应该也不会很厚,他或许能够靠自己的力量挣脱出来。

    他现在仍然保留着盘腿而坐的姿态,就腿部和手部的姿态来说,都还是很适宜发力的。他试着把两个肘部用力向外撑,但没有丝毫的作用,石头像枷锁一样紧紧地锁住了他,这石头虽然不厚,但已经足以困住他的双手。他试着把双脚向外打开,抱着满怀的希望,因为腿部的力量比手要大得多,然而仍然毫无作用,他依旧动弹不得,或许如果他不是被困得这样严实的话,可能还有脱困的机会,但是甚至连贴身的小衣也都变成了石头,这使他失去了所有借力的地方,他的所有努力都不过只是把自己的肌肉变得稍稍坚实些罢了,实际上并不能对石头产生多大的影响。

    虽然如此,他仍然反复尝试了很多次,直到汗水打湿了全身,这让他很难受,汗水不能蒸发出去,留在了他和石头之间,让他觉得石头变得滑溜而又温热,曾有一瞬间他以为这汗液或许能把石头腐蚀掉从而使他脱困,但很快他又意识到在此之前自己的皮肤可能早已长满了脓疮,这使他恐惧。

    他停止了挣扎,绝望击倒了他,--现在是他体力最好的时候,如果这时候都不能挣脱,那么以后也不可能了。

    随后他又感到后悔,实际上无法挣脱这一点早已被证明了,而他仍然像一只被困住的苍蝇一样不停地挣扎着,浪费了体力和身体里的水,而且也使石头内浸满了汗液。

    这时候他感到了口渴,这让他更为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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