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唯一脸上的表情片刻间变幻了好几次,徐攀看在眼里,不禁莞尔。 于是安慰道:“这指标之事,道友不必过于放在心上。凡间官场上有句话,叫做‘办法总比困难多’,这话说得是直白浅显,某却深以为然。这世上,只要不是开天辟地,移山填海那样的难事,大抵都有解决的办法。道友天资聪慧,又懂得人情世故,定能找到法子。” “徐主事过奖了。”钱唯一嘴上感谢,心里却没当真。漂亮话谁都会说,具体的事不用他徐攀做,他当然不用放在心上,最后操心出力的还不是自己。 “哈哈,徐某这可不是什么场面话,全是肺腑之言。我是真心看好你,道友无甚根基,分到的辖区也不是什么风水宝地,可说开局不佳。但你上任不过数日,衙署有了,手下的鬼吏也配了,辖区的事务也日渐转入正轨。可见道友确有几分才干。只要道友尽职尽力,假以时日,别说这城隍庙,就是得道,位列仙班,也不是不可能。到时候,还望道友能记得兄弟我啊。” “哪里哪里,徐主事这话说的,真是折煞我了。我别的优点没有,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正如主事所说,我这小小的社神都是勉强考上的,哪里有什么大才。能在徐主事麾下做事,是我三生修来的福分。属下肯定会兢兢业业,唯徐主事马首是瞻。哪敢还有别的想法。”徐攀这一大顶高帽盖过来,钱唯一哪里招架得住,赶紧把脸皮加厚三层,送还一顶大帽子。 徐攀在府城隍任职三载,盯着青浦城隍的位子怕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能跟钱唯一这个新晋神透底,说明早已胸有成竹。 这番交代,不过是让钱唯一有个心理准备,同时略做笼络,给他这个新晋神丁一个巴结的机会。 钱唯一也不傻,自然抓住机会大拍未来顶头上司的马屁,大表忠心。只不过,他心里还想着天庭改革和辖区改划的事,溢美吹捧之辞说得有些干巴。 徐攀倒是毫不在意,闻言亲切地拍拍钱唯一肩膀,说道:“钱道友真是太谦虚了。好罢,承蒙道友看得起,某也不把你当外人。等徐某就任以后,咱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把官差办好。徐某若能在这青浦城隍任上有所作为,定不会亏待钱道友。就说眼下这辖区改划之事——” 钱唯一顿时来了精神,问:“这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此事府城隍筹备已久,负责的主事同我也有些龃龉...”嗨,钱唯一又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办不了还说个屁啊。 “不过你放心,待我上任之后,自有安排。”徐攀含含糊糊地许着愿。钱唯一嘴上说多谢徐主事提携,心中依旧不以为然。虽说他为官不久,官场上的道道不甚了了,但也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领导许的愿,听听也就罢了。若是当了真,到头来空欢喜一场,白白耗费许多力气都是好的,就怕为领导出了大力不说,最后还要替领导背锅。 钱唯一心如明镜,但毕竟徐攀是自己未来的顶头上司,场面话还是要说,他拣好听的又敷衍徐攀几句。两人扯了些闲话,徐攀见该点到都点到了,小伙子又十分上道。于是便起身,又拍拍钱唯一肩膀说道:“既如此,我便不打扰钱道友处理公务了。今日和道友一见如故,以后还要多走动。” “小神的官署今日刚刚建成,徐主事就莅临指导,实在是蓬荜生辉。改天,小神一定到徐主事府上聆听指导。” “哈哈,好说好说,那么告辞了。” “恭送上神。”钱唯一深深作揖。徐攀摆摆手,仍和来时一样,空气中一道道水蓝色的涟漪逐渐扩散,突然凝为一点,随后连同徐攀一起不见了。 徐攀前脚刚走,钱唯一顾不上欣赏自己的官署,即刻离开神龛,返回肉身。他一把掀开被子,从床上一跃而起。大步流星朝门外跑去。 “哎,大神你这是要去哪啊。”杨景雄正在聚精会神地打团战,徐攀猛地在身边冲过吓了他一跳,操作都不利索了。 “出去散散心。”钱唯一头也不回,大声回答道。其实他哪有心思散心,他急匆匆地跑出去,不过是着急去即将划给他的新地盘摸摸底细。 棚户区并不远,出了校门往西去,走几步路就到了。他原先很少来这里,一是因为他稍微有点洁癖,不爱来这种地方;二来以前此地和他没多大关系,也确实没那个必要。正因为比,钱唯一对棚户区只有个大致印象,只知道很乱很脏就是。当他真正踏足这块地盘,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情况比他想象得还要糟糕。 几排简陋的平房耸在那里,红砖裸在外,连最简单的粉刷都欠奉。各种材质搭成的违章建筑,歪歪斜斜地以各种你能想象到的最凌乱的方式向外延伸,拼命挤占着原本就很狭窄的公共空间。从这个意义上说,“棚户区”三个字名副其实。棚户区的居民大多是来江南省打工的外地租户。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了住家,一般社区有的,棚户区也都有,这里有菜市场,有饭馆,有麻将馆,有黑网吧,甚至还有涂抹着浓妆的中年妇女站在门口,做做无烟工业补贴家用。棚户区里没有下水道,也没人打扫,生活污水直接排到地上,地面上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腐败的血腥味和尿骚味混合的味道。 这就是我将要扩充的领地…… 果然不如不要! 钱唯一深感坑爹,这还不如学校,起码隔壁的大学里卫生整洁,环境优美。 “哗啦啦……” 钱唯一正在哀叹,冷不丁一盆脏水从侧面泼来。 钱唯一连忙跳开,间不容发之间躲开了脏水,但鞋面和裤腿还是粘上了不少水渍。 “哎哟,真是对不住啊,没看见您,对不住,对不住,我给你擦擦。” 钱唯一抬眼看去,一位脸上泛着油光,身着红色睡衣,脚上唧拉着拖鞋的大妈正飞快地从旁边的小饭馆里窜来,大妈身后,一只木桶正在地上摇晃,显然是刚才脏水的来源。 麻利地冲到钱唯一身旁,大妈蹲下身帮钱唯一擦水,手伸到一半却发觉自己手里抓的是一条脏兮兮的抹布,大妈忙又放下抹布,左右看两眼没找到合适的物事,干脆一把抬起袖子,准备去吸钱唯一裤腿上的水渍。 见大妈如此殷切,钱唯一差点被水泼中的火气一下子小了许多。 “不用了,没什么关系。”钱唯一摆摆手,从口袋里掏出纸巾,自己将水渍擦去。 大妈在旁边打量钱唯一一会,试探着询问:“我说小伙子,你在哪个单位上班啊。” “没上班。”钱唯一摇摇头。 “啊?”大妈不明就里。 “我是那边学校的学生。”钱唯一解释道。 “哦哦,学生娃啊?吃饭了吗?到我店里吃点吧,算婶给你赔不是。” “没事没事。” 钱唯一心气更顺,随手丢掉沾水的纸巾,朝大妈出个笑脸:“我已经吃过了,您去忙吧,别管这点小事了。” “那,你等会……”大妈左右看看,走回饭馆柜头,转身时手中多了一袋橘子:“刚才真对不住啊,拿点橘子吃吧,自家长的,不是啥好东西……下次来我这吃饭,婶给你做几个好菜。” “这……”钱唯一习惯性地拒绝。 “拿着拿着!”大妈用力将橘子塞进了钱唯一手中。 “那就多谢啦。”钱唯一不再矫情,微笑着接过了橘子。 钱唯一提着橘子继续往棚户区里面走去,望着钱唯一的背影转过拐角,大妈轻轻地松了口气。 “徐姐,怎么对个学生娃这么客气,不是你平时的作风啊。” 几步之外,隔壁蒸菜馆的胖老板一边整理店门口蒸柜,一边发问。 “去去……”大妈啐了胖子一口:“我是不讲理的人吗?不小心差点泼到人家小伙子,当然得好好陪个不是。” “嘿,前几天两个学生娃在你家吃出蟑螂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讲理啊……我说,你是看人家像公务员吧?被前几天暗访的城管吓着了?” “什么蟑螂!老娘店里从来没有蟑螂!那是敲诈!我自规规矩矩做我的生意,怕旁人干嘛?”大妈没好气地白了胖子一眼,捡起抹布走回饭馆:“再说了,不管学生娃还是公务员,人家这气质,这心胸,本来就值得我客气!” “你那店还没蟑螂……”胖老板嘀咕着,没再继续和大妈磨牙,而是捉着下巴微微皱眉:“你别说,这小娃娃,我也觉得有点门道。” 受封福德正神之后,作为体制内人士,按照天庭规定,钱唯一已开始享受“百邪不侵”、“正大光明”、“神清气明”等多项公务员待遇,这些待遇主要滋养钱唯一自身,以及针对各路邪祟,对凡人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但外在还是有细微的表现。 不同于象牙塔中迟钝天真的学子,市井中讨生活的人群眼睛最是毒辣,钱唯一身上灵光的一直隐藏,但那股凛然不凡的气度却也始终若隐若现。 这种感觉虽然不至于让众人纳头就拜,但绝对让人不敢轻易得罪。——饭馆大妈一反常态的客气,蒸菜胖老板若有所思,都来自于此。 两人在背后议论的时候,钱唯一慢慢在棚户区里溜达一圈。 钱唯一越逛越不是滋味。这棚户区的居民,要么无所事事,要么庸庸碌碌,脸上像是带了硅胶面具,除了麻木还是麻木,怎么看都和幸福沾不上边。 心凉了大半的新任社神寻了个僻静地方,暗暗念动法决,打算唤出此地的小鬼,跟他们打听打听情况。 咒语念完,竟然涌出来几十个小鬼! 钱唯一大讶:这片棚户区比大学校园要小得多,鬼力资源却丰富得很呐! 钱唯一挨个端详——小鬼的种类也五花八门。 有横死鬼,有枉死鬼,有冤死鬼,最罕见的是竟然还有个饿死鬼。 这年头,饿死鬼可真稀罕。 一下子招来这么多鬼,就算是福德正神的神光都有些扛不住,何况现在这里还不是钱唯一的辖地。他只觉得周围寒气逼人,只好大致询问几句,便打发他们离开。虽然众鬼恋恋不舍,终究还是不敢违命,只差跪地哭诉:苍天啊,后土啊,总算来个神啊! 此行总算有所收获,钱唯一觉得拿到了些许安慰奖在心里盘算:究竟该如何利用这么丰富的鬼力资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