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唯一横穿大半个沪城来到自己的任所,站在野马浜地界上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此刻,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因为他实在是高估了野马浜地界的大小。 想想之前他还对武说“村官助理”,现在看来根本连个里弄阿姨的地界都比他大啊! 野马浜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千年之前此地盛产野马,后来自然是绝种了。因为有野马,又有一条小河流过,所以就组合成了野马浜这个没有品位的名字。 如今这片土地尽数归属于沪城政法学院。也就是说,钱唯一要想每天上班,得首先经过门卫的三大拷问,然后登记身份证号码,由此才能进入自己的地盘。而且他要是吃了饭想在学校里散散步,说不定还会走出辖区。 虽说走出辖区之后就是个普通凡人,并没有什么损失,但在辖区之内,他就是一方土地,一手是非薄,一手福德笔,眼运金光,口判吉凶。不管怎么说也是权力在握,很有些成人士的小感觉。 “职司倒是很全。” 钱唯一在踏进野马浜之后,只见得一点金光从天而降,落入顶门,周流全身,将他的身体改造为神体。这神体自然不是凡体能比,但也只是在辖区内才有效果。 从这神体之中,钱唯一也知道了最基本的日常工作和考核项目。 概括而言,但凡属于他辖区内人民,从生到死,婚姻求学,都归他管。 虽然说是管,但只能用福德笔在是非薄上逐条添减。这添减也因为职品高低而有限度,一旦突破限度,轻则引来上官干涉,重则直接被拘上天庭审判。 关键问题在于人。 灵界对户口的划定根据的是“出生地主义”。人生在哪里,就归出生地土地管辖。一旦他离境了,当地土地自然鞭长莫及,而客境土地则不会对外来客有所庇护,甚至在死后都不会引导他进入地府。 这就是华夏注重落叶归根的道理,谁都不想成为异地的孤魂野鬼。 然而最近一百年来,华夏的变化远非过去三千年能比。以前生于斯死于斯是一种常态,如今四处奔走,随地落户才是常态。 这就导致土地社神面临着一个很窘迫的现状:没有人口。 钱唯一这位土地公就碰到这种窘况了。 野马浜早在二十年前就建学校了,建学校之前是刑场和坟场,谁会在这里生孩子啊! 所以钱唯一治下百姓数量——零! 哪怕职司再广,权柄再重,没人跟你玩,你自己乐呵呵玩蛋去吧! 钱唯一看了看是非薄上的生民卷,白白一张纸,半点墨迹都没有。 ——这种情况之下,我还需要每天上班么? 钱唯一暗问。 “上神,弱弱问一声,您是本地的土地么?”一个柔弱的声音突然从钱唯一身后冒了出来。 “鬼啊!”钱唯一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的是非薄都跌落了。 “是啊。”说话的是一个白衣女鬼,坦然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她转到钱唯一面前,略带仰视,双手合什放在胸前:“上神,能送我去轮回么?求求您了,行行好吧。” 钱唯一到底是淡定之人,咳咳,之神。他看了一眼这个身上带着湿漉漉水汽的女鬼,道:“你是在这里失足落水了?” “是啊是啊,求上神开恩呐。我都在这里飘荡十八年了。”女鬼可怜巴巴道:“每天晚上还要被别的鬼嘲笑。” “这个……”钱唯一很高兴自己一上任就有工作可做,但关键问题是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上神……”女鬼充满了希冀看着钱唯一。 钱唯一想了又想,再三确定之后,双手一摊道:“我只能给本地人开文书,让他们过鬼门关。你不是本地人,我无能为力啊。” “啊?活着要户口,死也要户口啊!”女鬼整张脸都垮了下来。 “所以……真抱歉。”钱唯一深吸一口气,道:“你刚说这里还有其他鬼?鬼呢?” “嗯,都在幽林里。”女鬼道:“我是新鬼,所以不是很怕太阳。” 十八年了还算新?钱唯一暗道:那老鬼岂不是都要上百年么? “走,咱们去看看。”钱唯一觉得自己有点变态,一上任竟然先看鬼。不过换个角度想,自己好歹还有鬼可看,碰上那些辖区里连个鬼都没有的土地,岂不是得闷死?他开心了不过三秒,觉得自己有些阿Q——连鬼都没有的地方,会有社神这个编制么! 女鬼对钱唯一还算尊敬,连忙前面引路,带着钱唯一往幽林去。 鬼说的幽林,乃是沪政学生所称的“情人林”。主要就是一群空虚寂寞的大学生在林子里搂搂抱抱,亲亲摸摸的地方。他们多半没想过,既然他们喜欢在这里做一些不可见光的事,那么肯定会有不可见光之物等在这里。 对于数十年上百年不能入地府的孤魂野鬼而言,娱乐活动少得可怜,也就只有看看这种激情秀了。 “土地公到了,大家都出来拜见吧。”女鬼带着钱唯一进了林子,站在前面放声叫道,听起来却是有气无力,阴气森森。 树后探出一群半透明的脑袋,眼见钱唯一身上金光环绕,知道是福德正神不假,一个个出来行礼。 钱唯一眼前一扫,心道:原来我辖区里虽然没有属民,鬼倒是有十几个。还真是……咳咳,没必要为鬼多而高兴。 “尔等皆是困于此地的孤魂野鬼么?”钱唯一清了清喉咙,摆出神威。 “我们都是。”野鬼们纷纷叫道。 “怎么会死在这里的?”钱唯一又问。 “我们都是在这里被枪毙的。”一个老头站出来道:“此地以前是刑场。” “你犯了什么罪?”钱唯一见其他鬼退缩畏惧,便问那老鬼。 “地主。”老鬼头一耷拉:“其实我也就几十亩地,家里两个长工,结果官老爷说我是地主,拉到这儿一枪就给崩了。” “唔,人世间是有些可怕,阴间就没这种事了。”钱唯一不自觉中立场就有些紊乱了。他又道:“你们不是本乡本土之人,我也没办法。不过既然在我辖区,日后好生做鬼,别给我捣乱。” “土地老爷,”那老鬼道,“其实办法是有的。” “哦?”钱唯一颇为好奇:“我能给你们开文书去地府?” “非也。”老鬼转了转脑袋:“土地老爷容秉,呵呵,我等孤魂野鬼有两个解脱之道。一个是就地落籍,一个是请和尚道士做法事,请他们通报天庭地府,直接派出阴差引领轮回。” 钱唯一听了有些不悦:和尚道士都能做的事,我不能做? 那老鬼看出钱唯一面色有变,连忙道:“上神是福德正神,这种事哪敢麻烦您呐?而且,就您而言,若是嫌辖地的野鬼烦心,大可赶出去就是了。” 钱唯一这才心情美丽一点,觉得自己刚来就把住了几十年的老住户赶走有些不地道,就问道:“你说的就地落籍是怎么回事?” “就是老爷您给个差事,我等就能落籍在此,算是此地土著了。”老鬼道。 钱唯一微微闭目,身中神性流转,福德笔笔尖泛出一点金光。 “你就在我手下听差吧。”钱唯一用福德笔朝老鬼轻轻一点,登时一道金光从天而降,罩住老鬼周身。 老鬼喜出望外,几乎腾空而起,在金光中跪拜道:“小的秦德宝听候土地老爷差遣!” 其他野鬼也都面带钦羡,只后悔没有主动上前示好,如今这好处全叫老鬼得了。